“楊叔,明天在家嗎?”
“沒想到吧,我和兒子一起出海,這幾天回不來了。喂!你看好自己的輪機,兩邊放網(wǎng)速度保持一樣。”
阿全在泊船靠岸,舷窗外的父親在指揮他調(diào)整船位。時代周報記者黎廣/攝
(相關資料圖)
說了一半,他在電話那邊嘶吼了起來,聲音里伴隨著風雨聲。
8月16日中午,廣東江門臺山開漁時下起了暴雨。人們說這是吉兆,會豐收。
漁船出海,進入大海獵場。時代周報記者黎廣/攝
傍晚,楊有帶在電話另一邊向時代周報記者說,會不會豐收還不清楚,剛下網(wǎng)。
他是臺山廣海鎮(zhèn)的老漁民。18歲跟著父母出海,如今年逾花甲,膝下的兩個兒子子承父業(yè)。
算下來,楊家從事打漁至少四代了。
會不會傳到第五代,老楊也說,“不清楚”。
在海上討生活,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的。他說,尤其是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似乎對這樣的生活并不向往了。
光是烈日、風浪、疾病和孤獨,就能勸退大半的陸地人。
曾經(jīng)的陸地人也向往大海。他們所謳歌的大海是浪漫主義的,是驚濤駭浪,是神秘莫測,是遍布寶藏的。
海洋人則要淡定得多。海洋是他們的獵場,漁民與海纏斗,試圖在海里獲取在陸地為生的漁獲。
本質(zhì)上,他們或許與農(nóng)耕者一樣,海洋是他們的土地,潮汐是他們的農(nóng)時,只不過他們要冒更大的風險。
老楊的小兒子阿強,動起了要進城買房的念頭。那意味著學位,意味著離開海洋,像陸地人一樣生活。
老楊對這個決定是矛盾的。不過,在電話接通那一刻,這個老人無暇考慮這個,他正與海搏斗。
兩棲人
自1996年以來,每年的5月1日到8月16日,是南海的伏季休漁期。
8月15日,開漁的前一天,老楊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,以至于走起路來還有些搖晃,就像在船里。
那個下午他說了很多,說老婆每個月買藥要花1800元,說休漁期自己看病花了塊兩萬,說自己兩個兒子在休漁期的三個半月里,花了十幾萬。
“上半年一家人掙了40萬,幾乎沒存下什么錢。”
對大部分城里人來說,一家人半年有40萬收入算是躋身中產(chǎn)。但在漁民邏輯里,這個數(shù)字是表象,它有另一層社會關系。
今年上半年,國際油價高企,漁船用的柴油每噸超過了9000元。而海上作業(yè),每天就要消耗至少三到五百升油,大概三到四千元。
除此以外,每條漁船上的工人還要占所有魚獲7%-8%的收益。
阿強的船上就有四個工人,也就是3成以上的魚獲需要大家平分。“40萬算下來,純利潤也就十來二十萬。”
阿強船上的工人,他們也是經(jīng)驗老成的漁民。 時代周報劉沐軒/攝
漁民群體有著自己的行事邏輯。
收入是共有而非船長獨占的,這就保證了每個工人在海上,一旦起錨就必須通力協(xié)作讓利益最大化,“摸魚”行為,會被自發(fā)地杜絕。
這也促成了漁民世界里的獨特生態(tài),經(jīng)驗豐富的船長更容易招募到優(yōu)秀的工人,而對于經(jīng)驗不足的新船長來說,只能給工人更多的份額才能吸引工人入伙。
在開漁前,阿全跳進水箱檢查情況。時代周報記者黎廣/攝
對于每天重復著相似生活的陸地人而言,每年三個半月的假期像一場美夢,但對于快意恩仇漁民而言,這段時間漫長,乏味。
阿全是阿強的哥哥,兄弟倆各有一艘漁船。在休漁期轉產(chǎn)轉業(yè)的呼吁,他們還不太能接受——習慣了在海上討生活的人,無法忍受朝九晚五的固定模式。
“我在海上,看到有魚就下網(wǎng),沒魚就下錨睡覺,多自由,而且工廠要得都是熟手,我們除了打漁,什么也不會。”
阿全不是沒試過。
他20多歲的時候也到珠海打過工,在食品店里當點心師傅。“老板包吃包住,每個月兩三千塊錢,對我來說太無聊了。后來又回到我爸的船上,跟著出海。”
現(xiàn)在轉眼也快40歲了,阿全說,對于這代漁民來說,“陸地是上不去了。”
進化
極少有漁民能同時知曉海洋和陸地的生存規(guī)則,進而在短時間內(nèi)進化為兩棲人。
開漁后,漁船進入大海。時代周報記者黎廣/攝
在臺山漁業(yè)村,8月16日開海前的幾個小時,阿旺(化名)蹲在船頭看其他漁船各自繁忙,自己無所事事。
他說自己的船是運輸船,相當于在海上送快遞。
“有些漁船物資油料充沛,剛好又追到了魚群,自己船艙滿了不想回來,我們就會趕過去把他們的魚獲運回來賣掉。”阿旺說這是漁業(yè)的細分領域了,當問起這些年魚獲是增加還是減少,阿旺只是笑笑,說每年都差不多。
對于老漁民來說,他們熟稔海洋,放網(wǎng)之前大多胸有成竹,極少空手而歸。對于海洋魚量多寡,心中多少有數(shù)。
對年輕的水手來說,即便是魚獲平平,他們不會將原因歸結為技術或者環(huán)境問題,他們坦誠自己經(jīng)驗欠缺。
不過在捕魚業(yè)的進化過程中,技術會彌補新參者的經(jīng)驗不足。
阿旺所在漁船,在開漁的時候不緊不慢,他們要等有魚獲之后才會忙碌起來。時代周報記者黎廣/攝
老楊說,現(xiàn)在很多船上都配了“探魚機”,這些機器從幾千到十幾萬不等,好的機器,甚至能探測出半徑兩海里(約3.7公里)的魚群。
楊家人對這些儀器嗤之以鼻。
他們專門捕九肚魚(學名龍頭魚),每次下網(wǎng)基本能收獲幾百斤。出一次海大概能捕到一兩千斤。
“還是要看自己的經(jīng)驗,光知道魚群在哪里沒有用,還要判斷洋流和魚群可能會去哪里,甚至在哪個位置放網(wǎng)才是關鍵,但這些機器不會告訴你。”
老楊說,老漁民還有一個共識,一旦發(fā)現(xiàn)魚群,就會通知附近的漁船趕過來。
“實際上這并不會讓自己的魚獲變少,反倒會在同一個地方匯集更多魚群,我們把這個叫‘漁汛’”。
老楊說不清這是為什么,但他說就像在開餐館一樣,一家館子去的人多了,就會越來越多人去,漁汛就像海洋里的“大眾點評”。
總之,大海對于老楊和他大兒子阿全來說,是個冒險天堂,是一家人的收入來源,是他們在漁村里買地蓋房子的保障,所以他們是無法離開大海的。
“出海有什么辛苦的,反倒是陸地,萬一不會打麻將就只能閑逛。”
休漁期間,曾在海上叱詫風云的楊伯顯得格外頹廢,他緊皺著眉頭,手上的金手鏈也黯淡無光。客廳桌子上的助聽器和小孫子喜歡的奧特曼光盤疊在一起,似乎有那么一點不和諧。
漁民老了,這個行業(yè)的入行成本也開始變高,年輕人對于大海的向往開始變淡。
上岸
8月16日12時,南海開漁,臺山漁業(yè)村出海口的漁船在航道上排成一溜,隨著最前方的海監(jiān)船的一聲鳴笛,在陸地上蟄伏了三個半月的漁民終于等到了這一刻。數(shù)百艘引擎同時轟鳴,魚貫出海。
這天夜晚,得知開漁的游客慕名抵達漁業(yè)村的碼頭,想嘗嘗開漁后的第一船海鮮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里黑燈瞎火。
漁港修理發(fā)動機的伙計尷尬地笑,“昨晚大家還在這里喝啤酒吃花生到深夜,到今晚街道忽然就空了,我也有點不適應”。
漁業(yè)村的夜晚,發(fā)動機修理店的小伙子因為漁民都出海而感到很冷清。 時代周報記者黃亮/攝
這個伙計以前也是漁民,后來覺得太辛苦,上岸幫人修起了發(fā)動機,不過他的夢想是造一臺運輸船,像阿旺那樣,當海上的快遞“騎手”,“這樣不用擔心魚獲多寡,接單了才出海,旱澇保收”。
開漁后,漁業(yè)村的夜晚卻并不熱鬧。時代周報記者黃亮/攝
改行的漁民還有的做了在漁港穿梭的擺渡人,他們把岸上的水手送上各自的漁船,也幫著漁船送一些補給,一年到頭,有時候掙得比漁民還多。
有些漁民最終會遷移到周邊產(chǎn)業(yè),比如制冰、造船、維修和運輸。
無論是阿旺還是老楊,他們傳遞出一個信息:在海里掙到大錢的,就會想進城,但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下一代。
城里生活的魅力不必言說。
阿全和阿強都喜歡進城消費,更何況是從小在動畫片里耳濡目染的孩子們。
阿強已經(jīng)萌生了在市區(qū)買房的念頭,因為他生的是兒子,雖然自己離不開討海的生活,但他不再希望自己下一代子承父業(yè)。
“進城買房,孩子就能跟城市里的人一起讀書,長大了就可以做個城里人。”
與習慣赤膊的哥哥阿全相比,阿強即使在船上干活,也喜歡戴著鴨舌帽,穿著那件熒光綠色的防曬衣,整個漁港也許早已知曉阿強的打算。
老楊對這個決定多少有些心酸,但也說不出阻止的話。
“我們那代人海上賺錢,回到陸地花。但那時候陸地的生活沒有那么豐富,所以海洋的吸引力更大,可如今陸地上生活方式千奇百怪,我們這一代人無法理解,但年輕人卻很喜歡。”
海上快遞員阿旺也說,那些賺到錢的,或者孩子讀書好的漁民家庭,生活重心也逐漸開始往陸地傾斜,年輕的漁民比例開始逐漸變小。
他們知道海上討生活辛苦,退出是理所當然的,而作為個體,如今投資一艘20米左右的漁船至少要200多萬,這個門檻阻礙了大部分想以海洋為生的人。
老楊回到海上,便有了主人的感情,精神也振奮起來了。 時代周報記者劉沐軒/攝
而老漁民們隨著年紀漸長,成本增加,對于與他們共生的海洋,即便是恐懼,也無法離開。
當然,漁民群體也有補貼。楊伯透露,油補每年是3萬多,休漁期每個月漁民補2100元,但這些還是難以阻止?jié)O民群體的萎縮。
不過他們還是熱愛冒險的。
“海上那些風浪,風里有水,水里有風。”
親歷過海上的9級大風,臺山老漁民楊伯講著自己年輕時的歷險,有些興奮。
當大浪打到船上的時候,曾自認為是大海主人的楊伯,手心還是滲出了冷汗。“那時候心態(tài)會崩了,就是一心求生,巴不得看到岸。但風浪一小,我們又想出去”。
開漁的前一天,時代周報記者趁著空隙問阿全:多久沒和父親一起出海了?他在家似乎總顯得悶悶不樂,可一到碼頭,那些往日的神氣感覺好像又回來了。
阿全沒說什么,低著頭在操控船舵,然后透過舷窗,偷偷看了一眼父親。或許在那一刻,他已經(jīng)做好了要請父親出海的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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