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街頭有位賣唱老人火了。他叫劉麗光,今年89歲,在成都賣唱已經26年。
5月初,我在萬象城外聽到一陣二胡聲。循聲走到跟前,正是劉麗光。他戴灰色太陽帽,眉毛胡子花白,手持一把舊二胡,眼睛盯著歌本,邊彈邊唱《國際歌》。
吃午餐時,他打開保溫杯,里面是綠豆粥,又拿出兩個甜餡餅和一個松花蛋。他喝粥,堅持讓我吃餅和蛋。
他對我說,還沒有人完整聽過他的人生故事。下面是他的講述——
三江村里有我的“愛人”,她叫云素清。我們青梅竹馬,14歲在家長主持下訂了婚。我在那里教書,可以經常見到她
1933年農歷八月初四,我出生在四川省德陽市中江縣倉山鎮華實村。
華實村的名字好,開花又結果。可惜我的人生有開花,沒結果。
六歲時,我的父親去世。伯父伯母供養我和姐姐上學。先讀私塾,八歲上小學。每次放榜,我都是第一名。
1950年我初中畢業,跟著伯父學了一年中醫。這時,我的初中校長楊貫之推薦我去三江村小學當教師,和一個助教一起教三個班。
三江村有我的“愛人”,她叫云素清。我們青梅竹馬,14歲時在家長主持下訂了婚。我在那里教書,可以經常見到她。
當時工資是發大米,每個月我拿的都是最低標準210斤大米。我不服氣,就申請調去別的學校。
新學校條件更苦,要自己砍竹子編床笆(即床板)。寒假,聽說成都第二師范學校在招生,我連忙趕去。
沒有汽車,我步行了兩天半時間,晚上就住旅店。第三天下午,來到成都,我叫了一輛黃包車,直奔學校報名。
考完試,我在同學家借住,天天煮紅苕吃,吃得很高興。因為生活有了希望——我如愿以償地被錄取了。
師范三年,我的成績進步到甲等。老師問我為什么學習那么努力,我說國家對我們照顧得很好,我必須好好學習
讀師范,我有了國家補助,每個月有兩元五角零用錢,用來生活足夠了。我們不用交一分錢伙食費,冬天還有棉衣發。每個班還有一名生活代表,負責到成都東郊的龍泉驛買豬,買回來改善伙食。
在村小時,我晚上常常餓肚子。現在師范的生活好了,我卻因為常年饑飽不勻,得了十二指腸潰瘍。后來經過蘇聯專家的醫治,才得以康復。
師范三年, 我的成績從乙等進步到甲等。我們那屆100多人,我是全面發展的三個同學之一。全面發展,就是每個學科都能教。
老師問我為什么學習那么努力,我說國家對我們照顧得很好,我必須好好學習,才能報答國家的關懷。
1955年夏天,我分配到成都九眼橋小學。一年后,作為骨干教師,調到東城區第六中心小學,擔任地理老師。因為教學出色,我得了一個綽號,“劉地理”。
作為全科教師,我還教音樂,是學校的教導主任、大隊輔導員。
還有一件喜事,我和素清結婚了。她沒上過學。訂婚后,她怕跟不上我,開始讀小學。后來又上了中學補習班。
結婚典禮上,我總結我們的婚姻,是“家長包辦和自由戀愛相結合的中間類型”。
學校領導說,青年人要加強學習,如果不學習新知識,腦筋就會老化,學生上你們的課就要打瞌睡
婚后,素清不要我管家務。每個星期天,我都到省圖書館看書。
當時學習氣氛很濃。學校領導說,青年人要加強學習,如果不學習新知識,腦筋就會老化,學生上你們的課就要打瞌睡。
所以我訂了好幾份報紙,每天抓緊學習。
那會兒,我還把患有白內障的母親接到成都,帶她去華西醫院,治好了眼睛。
可惜,安寧時光并沒有太久。1960年,姐姐和母親相繼患病去世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我的伯父“家庭成分”不好,我也受到了牽連。
當時我已經是預備黨員了,但學校還是取消了我的預備黨員資格,又把我的成都戶口退回了中江縣。
在學校,有人罵我是地主的狗崽子。我爭辯,我的舅舅和母親都是貧下中農!在拉扯中,我的一根手指撞到桌子,立刻彎折了。后來再也伸不直了。
雖然是滿懷怨憤地離開成都,但我告誡自己,要堅強,不能做無謂的犧牲。要是結束了自己的生命,那樣比鴻毛還輕。我真希望有朝一日,春風能再度歡迎我回到成都。
我拼命勞動,身體越來越好。農民們說,這個地主改造得好
回到老家,村支書說,劉老師,我們推薦你去教書,以后可以轉正。
原來,鄉上辦了農業中學,要我去教畢業班。但沒等到轉正,“文革”來了。
教書泡湯了,我又成了農民。
擔泥巴時,我把上衣脫了,只穿一條短褲,打著光腳板,別人擔五挑,我咬著牙,擔八挑。修水庫打石頭,施工連連長說,你當石匠拿不起大錘,當心別掉到懸崖下,我們賠不起。
但后來,我打的石頭比任何人都多。
我一直想當先進,想盡辦法超過別人。這么拼命勞動,我的身體倒是越來越好。
農民都說,這個地主改造得好。
大人在地里勞動時,我的小女兒小琴來送飯,還唱歌跳舞給我們看。我有三兒一女。被我牽累,他們都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。我的小琴,這么可愛的孩子,七歲時,死于蛔蟲引起的腸梗阻。農村條件差,沒法救。如果我還在成都教書,她就不會死。
我最渴望的是桃李滿天下。沒能實現理想和抱負,是我一輩子的遺憾
女兒去世后,我還在挨整。怎么辦呢?1976年春天,我賣掉房子,全家遷到安徽省霍邱縣孟集鎮花園公社烏江大隊。
素清干農活,大兒子學木匠,二兒子和三兒子讀小學。我晚上睡在山溝里放牛,早上把牛送回去犁田。
那里的豬是放養的。我跟在豬后面撿豬糞,一天能撿四挑。我種的水稻、麥子、玉米、花生、芝麻,因為豬糞用得多,都比別人長得好。
可我還是想教書。1986年,我53歲了。聽說老家的小學需要老師,就帶著家人回到原來的村子。
我向鄰居借了木料和竹子,親戚們幫忙打土墻,新修了三間房。修房子,加上給大兒子娶媳婦,欠下了1000多元債。
我是村里學歷最高的。我在村小當代課老師,每月工資50元。半農半教的日子,一直干到我60歲“退休”為止。
我這輩子最渴望的是桃李滿天下。但我最光榮的時刻,是在成都被叫做“劉地理”的那幾年。
沒能實現理想和抱負,是我一輩子的遺憾。
杜明通老師很支持我,說賣唱一樣可以“啟發世人,有功于社會”
“退休”后,我就去各地打工。
先去了寧夏礦務局,每月可以掙200元。礦井口的一個機器上有13個信號燈,代表不同的指令,我操作信號燈,從來沒出過差錯。
又去了深圳。在工地上干了18個星期的體力活,泥水匠,土工,挖泥巴……每天工錢30元,鍛煉了十八般武藝。
但在深圳舉目無親,人地兩生,我還是回家了。
1996年,我在同村老頭王先富的鼓動下,拿起二胡,和他一起去賣唱。選擇這行,一是年齡大了,不好找工作;二是素清有心肺病,需要錢治病。
二胡,是讀中學時跟著老師學的,我會拉二胡,還會制作二胡。
打一條菜花蛇,用絲茅草吊到樹上,把蛇肚剖開,去掉內臟,曬干后用酒消毒。然后在木頭上繃緊,用松香和膠水黏合做成琴筒,用銼子打磨接口,再買來絲弦當琴弦。
王先富的特長是吹笛子。他只有一只手。年輕時用雷管炸魚,炸沒了一只手。但憑著斷臂,他可以彈奏三個半音,和完好的手臂一樣。
我們在成都第一次表演,是在成都飯店大門外。我扯二胡,王先富吹笛子,掙了十幾元。
第二天,我和王先富說,我們不能在一起,因為我不太能掙錢,好手好腳的,不能沾你殘疾人的光。
我們分開后,他一天多掙了幾倍。
我識譜。在春熙路新華書店,我花120元買了《中國民歌大全》和《世界民歌大全》,準備照著上面的曲目彈奏演唱。
我又拜訪了讀師范時的語文老師杜明通。他是四川大學的老教授,還是書法家。當時杜老已經87歲了,就是我現在這個年齡。
他聽了我的想法后,很支持。還鼓勵我說:賣唱一樣可以“啟發世人,有功于社會”。
我的兒子,到底是怎么死的?他在工地抬鋼筋,鋼筋比他還重,他肯定扛不住
在成都快一年,我突然接到三兒子劉啟國去世的噩耗。
幾個兒子中,啟國最像我,頭腦聰明、愛看書。我一直想把他培養成個人才,他有出息了,我們家就有轉機了。
上學時他是學習委員,每科成績都是甲等。他把獎狀反貼在墻上,他說爸爸,獎狀只是鼓勵我,只有考上學校才是真正的本事。
可惜家里條件太差,初中畢業他就輟學了。
他學習了電工,到江蘇常州打工。別人管理一臺機器,他管理兩臺,可以掙雙倍工資。
后來他隨老鄉去了廣西柳州市鹿寨縣,在修橋工地當鋼筋工。一天,素清在家接到電報,說劉啟國死了。她一下就昏倒了。我和二兒子趕去鹿寨,啟國的尸體已經火化了。
我不能理解,為什么燒成骨灰才告訴我們?
我的兒子,到底是怎么死的?看到工地的條件,我估計劉啟國在那里太苦了。他在工地抬鋼筋,鋼筋比他還重,他肯定扛不住。但他還是堅持著,沒有回家,也沒有和我們訴苦。他從小懂事,替人著想,大概是這個性格害了他。
去的時候,我借了1400塊路費。老板只把我們的車費給了,沒有一分錢補償。
我為兒子感到痛心。有時候我會胡思亂想,是不是我給他的名字取壞了。啟國,就是開國的意思,太大了,孩子壓不住。
我的民歌本子上有一首老歌《我的孩子,他在何方》,就是我懷念兒子的心境:
“大地灑滿銀光,母親在深情遙望,月亮啊月亮,請你告訴我,我的孩子,他在何方?……大海輕輕歡唱,淚珠兒閃閃發光,風兒啊風兒,請你快快吹,把我的孩子送到我身旁!……”
我每次唱起這首歌,都會想起啟國。
我問她會唱些啥歌,她答不出來。但她說,要和我一起演出,還要一起生活
啟國死后,素清的身體越來越差。一想起兒子,她就心痛。
素清是個好妻子,陪著我過了四十多年艱難貧困的日子,培養了幾個兒女,辛苦一輩子。1999年,她離開了人世,才66歲。
接到她的死訊,就像晴天霹靂,我沒想到她先我而去。回家揭開棺材,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這之后,大兒子去廣東打工,二兒子做了上門女婿。我不想拖累他們,就一個人在成都賣唱。春熙路,中醫學院外面,紅星路口,大慈寺,邛崍,都江堰,這些地方我都去過。
我每天一個人出門,一個人回家,自己做飯洗衣。如果沒有遇到劉光清,我的生活不會有什么變化。
2003年5月,我在總府路上賣唱。一個女人走過來說:“我想和你合作。”
我問她會唱些啥歌,她答不出來。但她說,要和我一起演出,還要一起生活。
我有些感動,但沒答應。第二天,我到她的家里“考察”。
她叫劉光清,和我的名字一字之差。63歲,在街頭賣饃饃為生。丈夫已經去世多年了。
兩人都是光蛋,就在總府路邊上的照相館拍了一張合照。當晚賣唱結束,劉光清幫我收拾行頭,請我到她屋里住。
幾天后,我將自己的被子衣服拿到她家,就算結了婚。
劉光清是個好女人,衣服襪子盡給我買新的,自己身上卻是補了又補
有了劉光清,我的心情開朗了好多。我們在五桂橋租了兩間房,將她雙眼失明的老母親也接到家中,三個人一起生活。
我們商量,每天下午3點一起出門,晚上10點收攤,靠賣唱賺錢替老母親治病,讓她重見光明。
老母親對我印象很好,她說,“你這個人沒得壞心,我把你當成我的兒子,把劉光清當成我的媳婦。”
我們有時也難免吵架,但我會盡量忍讓。劉光清的確是個好女人,她心好,顧家,會疼人,衣服襪子盡給我買新的,自己身上卻是補了又補。我拉琴時,她總是捱在我右邊,拿著一只小耳麥演唱。她喜歡唱川劇,也喜歡流行歌曲。她不識譜,我就教她。
我們賣唱時,圍觀的人都說她聲音不錯,唱得好。在家時,我們把譜子掛在床頭,一起練習唱歌。我再次感受到了久違的家庭溫暖。
但這個新家,來得匆匆,去也匆匆。一年后,劉光清80多歲的母親腦溢血去世了。生前沒醫好她的眼睛,也是我心中的遺憾。
劉光清也遺傳了母親心腦血管的毛病。年底的一個晚上,剛開始賣唱,我發覺她沒什么精神,直喊頭暈,吐得一塌糊涂。后來她說自己頸子動不了,人癱在路邊。好心的過路人幫忙撥打120,又湊了些錢讓我們趕快去醫院。
在成都市第一人民醫院,我看著她被推進手術室。手術后,起先狀況很好。可是沒過多久,她還是因為腦溢血突發去世了。
臨死前,她一直看著我,說不出話來。
辦理了她的后事,我把她們母女的骨灰,一起撒在五桂橋底下。我對大兒子說,我死后,也要這樣。
劉光清去世后,我連續四晚睡不著,眼淚一串串地流。
幾天后,我又背著二胡上街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帶著劉光清生前坐過的小板凳,好像她仍坐在我身旁,聽我唱她最愛的歌: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
我還把唐代大詩人杜牧的《清明》譜成了曲,“清明時節雨紛紛,路上行人欲斷魂。借問酒家何處有,牧童遙指杏花村”。每次唱起這首歌,我就想起那些已經離開的親人。
我最受歡迎的歌,有歌唱愛情的,還有贊美英雄的。小朋友喜歡聽兒童歌曲,我為他們唱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
剛到成都時,我在報上看到四川音樂學院舒昭教授出了一本《自學二胡》,就去找他請教。他比我小三歲,自創了一種疊指持弓法。我們一直保持聯系,他出版新書,還會托人送來。
有個“歌迷”,我印象很深。1997年,我在春熙路表演,一個三十多歲的潮州老板請我去五星級酒店吃飯,還給了我1400元,讓我買一把好二胡。那把二胡我一直用到現在。
歲數大了,我的聲音沒以前好聽了。以前我最受歡迎的歌,有歌唱愛情的,我就按照《鄧麗君優秀歌曲一百首》的曲目來演唱,還有贊美英雄的。小朋友喜歡聽兒童歌曲,我給他們唱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。
我每天必唱的歌曲是《國際歌》。它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歌。
和同行之間,我基本都算和平相處。也有秀才遇到兵的時候。
那會兒,王先富的孫女玉梅也在春熙路表演。我表演時,她過來半開玩笑地搗亂。我就告訴她,這種做法不能在圈子里長久地混下去。后來她去全國各地表演,掙錢在成都買了一套房子。
有一天,攤位附近來了另一個賣唱的。有人告訴我,那人靠賣唱賺錢去治病。于是,我很早就收攤了,希望那個可憐的人可以多掙到一些錢。
附近執勤的交警會給我買吃的,在商場上班的年輕人也照顧我,給我買這買那
送走劉光清母女,我又獨自過了十幾年。
前年,我認識了現在的愛人徐蓉。我賣唱時的收款碼就是她的。她比我小三十歲,今年五十九。
徐蓉口緊,不給我擺以前的事。不過,在生活上對我很照顧。每天一回家,我都能吃上熱飯。我的牙齒掉光了,只能吃稀飯和面條。
她幾次想去上班,打掃衛生之類,我不讓。工作要摸冷水,也不得好好休息。回來要是晚了,怕路上遇到流氓。我說,你到哪里去找我這么老老實實的人?
2009年,我用賣唱的積蓄23831元,回中江縣為自己買了社保。起初每月領350元,后來逐年增加,現在每個月能領2200元。這筆錢,我交給徐蓉保管,一半付房租,一半存著給她買養老保險。
我每天過著有規律的生活,刮風下雨,也不休息。一天最多能有一百多元收入。我想再拉十年琴,替徐蓉把保費交完。這樣我走后,她也有一筆固定收入。
1952年我第一次來成都趕考,那時人口才45萬。到今天,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成都人很包容,好心人很多。附近執勤的交警會給我買吃的,在商場上班的年輕人也照顧我,給我買這買那。
做我這一行,難免和城管打交道。很久以前,有個城管曾把摩托車擋在我的攤位前。我和他爭執起來,一氣之下還把摩托車推倒了。沒想到,他沒說什么,扶起車子就離開了。我想,還是要考個證,光明正大地賣唱,也不為難別人。
2000年9月,我考取了個人的《營業演出許可證》,還給自己取了個藝名:“劉無量”。
那年我已經67歲,我仍期望自己前途無量,奮斗的激情無量。
關于我們| 客服中心| 廣告服務| 建站服務| 聯系我們
中國焦點日報網 版權所有 滬ICP備2022005074號-20,未經授權,請勿轉載或建立鏡像,違者依法必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