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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達達:寧海十四夜 山海之間的文化焰火
2025-02-12 09:23:25   來源:實況網  分享 分享到搜狐微博 分享到網易微博

在我記憶的經緯里,故鄉寧海的年味總是比別處消散得更慢一些,東海之濱的這座小城,卻在正月十四的夜幕下點燃了最熾烈的光,那是寧海人獨有的“十四夜”。這座被《徐霞客游記》開篇稱作“云散日朗,人意山光”的浙東小城,以一場錯位的時序狂歡,將元宵節的歷史敘事改寫成獨屬于山海的密碼。

作為旅居京滬的文藝工作者,我常在異鄉的元宵燈影中恍惚,北京廟會的絢麗,南京秦淮燈船的旖旎,像精裝書里工整的插圖,美輪美奐,而寧海十四夜更像從土地深處迸發出來的不屈。這里的人們在正月十四的寒夜里舞動龍燈,在青磚黛瓦間炸響百面銅鑼,讓獅子舞的鬃毛掃過六百年前的童氏宗祠,十里紅妝的朱漆,至今仍在王澍設計的曲面混凝土墻上流淌。寧海的元宵不是被觀賞的風景,而是每個游子血液里奔涌的潮汐。

寧海人將元宵提前至正月十四的習俗,像一道隱秘的歷史切口。元代至正年間,方國珍在浙東沿海抗元,為防元軍夜襲,百姓提前在正月十四夜燃火執燈,用光與聲筑成防御的城墻。戰火早已湮滅,但這個被折疊的時間節點,卻在寧海人的灶臺、祠堂與街巷間代代相傳。我少年時總困惑于長輩們執拗的“十四夜”叫法,直到1984年元宵行會上,看見前童古鎮的鼓亭底座刻著“洪武廿年童氏造”,才驚覺這錯位的時序里,藏著比正史更鮮活的文化密碼。寧海的元宵的儀式從清晨便開始發酵,母親會折來帶著霜痕的樟樹枝,用紅繩系在門楣,說是能驅趕“晦氣”,父親則蹲在院角燒起樟樹葉,青煙裹挾著噼啪聲漫過馬頭墻,這叫“炟址界”,用火為家宅劃出結界,這些帶著巫術氣質的古老儀軌,與后來我在墨西哥亡靈節看到的萬壽菊祭壇、在印度排燈節觸摸的陶土油燈竟有某種精神同構性。人類對光的崇拜,總是與對黑暗的恐懼共生。

若說寧海十四夜是一曲交響樂,前童古鎮的元宵行會必是它的華彩樂章,這座依照“回字九宮八卦”布局的明清古鎮,在正月十四化身為流動的民俗博物館。我曾擠在巡游隊伍中,看十八房童氏子孫抬著祖傳的鼓亭、抬閣與秋千,如同移動的星座劃過鋪滿鵝卵石的八卦水系。“鼓亭”是行會的靈魂,這些高達四米的木質樓閣,通體覆蓋著寧波特有的朱金木雕,八仙過海的衣袂在榫卯間翻飛,牡丹鳳凰的鎏金在夜色中流轉,最絕妙的是頂層安置的銅鑼,隨著抬夫步伐的震顫,鑼聲與檐角風鈴共鳴,仿佛整座建筑都在奏樂。“抬閣〞上的孩童被塑造成戲文里的忠臣孝子,《楊家將》《白蛇傳》的劇情在離地三米的空中懸浮,他們華美的戲服與凍得通紅的臉頰,構成最具沖擊力的美學悖論,“秋千閣〞的旋轉軸上,扮作嫦娥、哪吒的演員隨著慣性飛旋,寬袖羅裙在離心力作用下綻放如花,這樣的巡游是中國古代機械美學的活態展演,龍燈隊伍總是壓軸登場。寧海的板龍不同于常見的布龍,龍身由數百塊樟木板連接,每塊木板都是一戶人家的祈福載體。當火龍在童氏宗祠前的廣場盤繞時,持龍者呼喝的號子與銅鑼聲、爆竹聲混響,震得梁上燕巢都在顫動。我襯思這或許就是“藝術源于生活”的最佳注腳,龍燈的重量需要全村壯年男性共同協同,舞動的韻律必須與心跳同頻,那些被火光鍍上金邊的脊梁,本身就是最渾厚的雕塑。

十四夜的狂歡里,總有一抹紅色如血管般貫穿始終,那便是寧海獨有的“十里紅妝”。作為中國婚俗文化的活化石,這項國家級非遺在寧海獲得了雙重生命,既在博物館的玻璃柜中凝固成歷史切片,又在當代藝術家的解構中重生。“十里紅妝文化園”,王澍用混凝土澆筑出仿竹編紋理的曲面墻體,將傳統工匠的指尖記憶轉化為建筑的語言。展柜里陳列的“萬工轎”令人窒息,七百八十塊朱漆木雕鑲嵌珍珠貝母,轎頂的貼金龍鳳需要工匠耗費三年光陰,更震撼的是展廳角落播放的紀錄片,九十歲的“泥金彩漆”傳承人用發顫的手將金箔貼上漆器,每一道裂紋都是時光的筆觸,東方工匠將歷史注入了生活的煙火氣。

我的藝術啟蒙正源于此,童年時在外婆的嫁妝箱里翻出的銀鎏金發簪,紋樣竟與潘天壽畫中的蘭草神似,那些漆器上層層疊疊的“朱砂罩金”工藝,分明是東方版的〝坦培拉〞技法。后來在巴黎奧賽美術館看到梵高的《向日葵》,突然意識到寧海手藝人將朱漆與金箔碰撞出的熾烈,與后印象派對色彩的瘋狂追求何其相通。或許藝術的本質,本就是不同文明在極致處的相遇。作為藝術大師潘天壽的故鄉,寧海的文化肌理中始終躍動著藝術的基因。在“潘天壽藝術中心”,潘先生那幅《雨霽》焦墨斧劈出的雁蕩山石,與十四夜行會中鼓亭的朱金木雕形成奇妙對話。他的“強其骨”理論,何嘗不是寧海人文化性格的寫照?那些抬著三百斤“鼓亭”走街串巷的漢子,那些在凜冬赤膊舞龍的青年,他們的肌肉線條里分明流淌著與潘天壽筆下雄鷹相同的骨力。

寧海十四夜必吃的“糊糅羹”,相傳是戚繼光抗倭時發明的軍糧,將野菜、薯粉與海產燴成一鍋混沌卻熾熱的滋味。這種“雜糅基因”里在潘天壽的畫中如松石與禿鷹的沖撞。在當代則演變為非遺市集上的實驗戲劇,平調耍牙的傳承人含著獠牙表演《白蛇傳》,而旁邊電子音樂人用采樣器收錄銅鑼聲進行即興創作。這種原始與現代的撕扯,恰似潘天壽在《小龍湫下一角》中用金石線條勾勒流水,在沖突中尋求平衡。寧海的文化姿態這座東海小城里沒有屈從于“非遺活化”的標準化模板,反而將邊緣性轉化為創作的優勢。前童古鎮的元宵行會拒絕電子燈光污染,堅持用桐油火把照明,因為火光躍動的陰影才是祖先看過的模樣,強蛟鎮的漁民用廢棄船木雕刻龍燈骨架,讓海洋的腥咸滲入木質紋理,甚至菜場里賣“十四夜湯包”的阿婆,都會用胡蘿卜雕出微型龍燈點綴蒸籠,在這里,生活與藝術的界限早已消融。

我的藝術創作始終帶著寧海人倔強的烙印,我試圖用三百個微型鼓機組成裝置藝術,內部傳感器將觀眾的腳步聲轉化為鑼鼓頻率,以“十里紅妝”為靈感的朱漆家具系列,用3D打印技術復刻了萬工轎的雕花肌理,也許西方評論家不知道“東方魔幻現實主義”的源代碼,其實這些早就寫在寧海老街的磚縫里,寫在舞龍漢子滾落的汗珠中,寫在潘天壽畫作里那方永遠氤氳著山氣的硯臺上。此刻,我站在上海工作室的落地窗前,遠處CBD的霓虹像一片人造星海,手機里傳來家鄉視頻,前童的龍燈正穿過鼓亭館的玻璃幕墻,古老的光影投映泥土褶皺里,如同過去與未來的雙重曝光。我突然明白,寧海十四夜從來不是懷舊的標本,而是一場永不停息的創造,就像東海潮水,在看似重復的漲落中,其實早已崁入寧海人的血脈里。文丨孔達達  二級研究員         博士生導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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